兩個證明的比較

“我們不要忘記,所謂證明,不只在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含意,就連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含意”

Wilder,《Evolution of Mathematical Concept,1968》

臺灣省立新店高中 蘇俊鴻

在實際的教學工作中,無疑地,數學證明的教學是一項頗為艱巨的挑戰!如何將證明過程講解清楚、條理分明是一難;如何生動活潑,吸引學生注目眼光,更是難上加難。事實上,證明的過程正代表著思維的運作,不同的證明方法,表示背後所隱藏的思維模式不同。適當地釐清方法與思維模式的關聯,有助於教師對數學證明的理解與體認。在本文中,則是提供數學史上兩個圓面積公式的證明—由阿基米德(Archimedes,287B.C.?~212B.C.)與劉徽(魏晉,約300A.D.)所提出--分別代表西方數學與中國算學的典型人物。讀者不僅將有一題多証的樂趣,更將有中西文化上差異的發現。

阿基米德對圓的研究記載於《論圓的測量》(On the Measurement of the Circle)的小冊子中,對於圓面積公式,阿基米德的敘述如下:

圓的面積等於以圓半徑及圓周長為兩股的直角三角形面積

 

劉徽在注解《九章算術》時,提供了圓面積公式的證明,至於圓面積公式,則是記載於《九章算術》(方田)章中的圓田術:

半周半徑相乘得積步

若用今日的數學符號表示,圓半徑= ,圓周長 ,則圓面積= ,兩者的圓面積公式是相同且正確的!接著一起來看看兩人是如何證明,簡略說明如下。解說的過程中,因考慮便利性,在不妨害證明的精神的前提下,輔以適當的現代符號。讓我們先由阿基米德的證明說起。

阿基米德的證明

分別表示圓面積與直角三角形的面積。阿基米德並不是直接證明 ,而是由 開始。根據三一律,如果 ,則 有一種情形將會成立。
(1)

  如右圖,阿基米德由圓內接正方形開始,接著正八邊形,如此下去,總能找到一個內接正 邊形,

其面積與圓面積的差小於 。設其面積為 ,即

這與 的情形發生矛盾,所以 不可能。

(2)
 
如右圖,此次阿基米德由圓的外切正多邊形下手,同上,我們總能找到一個外切正 邊形,

使得它的面積與圓面積的差小於 。設其面積為 ,即

這與 的情形發生矛盾,所以 也不可能。

所以,

 

在這樣間接迂迴的方法中,阿基米德證明了圓面積的公式。接著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劉徽的方法吧!

劉徽的證明

劉徽對圓面積公式的證明可概分為四部份,我們依解釋需要分段迻錄劉徽原文說明如下:(主要是依據數學史家郭書春的校証)

按半周為從,半徑為廣,故廣從相乘為積步也。假令圓徑二尺,圓中容六觚之一面,與圓徑之半,其數均等。合徑率一而弧周率三也。

一開始,劉徽便交待其證明的主要想法是「圓出於方」,在已知正方形面積公式的前提下,證明圓面積公式!並說明π=3是利用圓內接正六邊形所求得的近似值。

又按為圖,以六觚之一面乘一觚半徑,三之,得十二觚之冪。若又割之,次以十二觚之一面乘一觚之半徑,六之,得二十四觚之冪。割之彌細,所失彌少。割之又割,以至於不可割,則與圓周合體而無所失矣。

接著,劉徽利用「割圓術」,由圓內接正六邊形,分別求出圓內接正十二邊形及正二十四邊形的面積(如下圖)。劉徽進而指出,當切割的動作繼續下去,圓內接正 邊形的面積 與圓面積 的差就愈來愈小。割之又割,到最後圓內接正多邊形便與圓周合為一體!這顯然是一個極限的過程,也就是

觚面之外,猶有餘徑,以面乘餘徑,則冪出弧表。若夫觚之細者,與圓合體,則表無餘徑。表無餘徑,則冪不外出矣。

再來,劉徽說明圓內接正 邊形的每邊 與圓周之間有一餘徑 ,若將各邊長乘上餘徑,其和會大於圓面積,即

 

                                      然而當 ,則

 

                                      此時

 

                                      

這表明圓面積 是數列 的極限。

以一面乘半徑,觚而裁之,每輒自倍。故以半周乘半徑而為圓冪。此以周、徑,謂至然之數,非周三徑一之率也。

最後,劉徽對與圓周合體的正多邊形進行“無窮分割”,分成無窮多個以正多邊形每邊為底邊 (而圓周長 ),圓心為頂點的小等腰三角形。則小三角形面積 ,則圓面積

就這樣,劉徽就證明了圓面積公式,且明白告訴我們“此以周、徑,謂至然之數,非周三徑一之率也。”

      在劉徽如此具體與直觀的證明中,學習者很容易直接掌握圓面積公式的風貌,清楚地理解圓面積公式等於半周半徑相乘!當然,劉徽能直接建構出圓面積公式,與其多次使用極限的想法有關,劉徽敢“窮盡”割圓術!!相對於劉徽,阿基米德顯然「不敢」取極限!因此只好採取歸繆証法證明圓面積公式的正確。為何阿基米德害怕面對極限?這與希臘人無法面對「無限」有關。這完全是芝諾(Zeno)搞的鬼,他提出四個有名的悖論,有一個是大家耳熟能詳,關於阿奇里斯(Achilles)與烏龜賽跑的論証,根據芝諾嚴格的形式論証,合理地得出阿奇里斯永遠跑不過烏龜的結論,與我們生活的經驗衝突。因此被稱做「悖論」。如此一來,使得希臘人無法面對無窮的概念,是希臘哲學不可逾越的障礙。連亞里斯多德都說,無窮是不完美、未完成的,因此是不可想像的。難怪乎!與劉徽幾乎相同的起點上,阿基米德卻選擇歸謬法間接證明出圓面積公式的正確性,因此認識論上的侷限,影響方法論上的選擇,在這兒提供一個最佳的例証。

      雖然無窮概念--直到十九世紀才由康托(G.Cantor)建立完整的理論基礎--對希臘人的限制很大,但絕非僅是負面的影響,它使得希臘的數學家被迫建立起間接證明相關的理論基礎。利用我們所熟知的矛盾律及排中律,在可能的情形中,羅列出所有可能的假設,除正確的假設外,其他的假設都推論出矛盾的結論。這個方法在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中發揮了強大的作用。相對於西方數學如此成熟的間接證明方法,中國算學中似乎並不存在此種類型的證明方法?當阿基米德的圓面積公式證明曾隨著《論圓的測量》的拉丁譯本,經由徐光啟及利瑪竇翻譯成中文,引介到中國,但似乎對後世的中國人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這樣的疑問,日本學者中村元《中國人之思維方法》一書(學生書局,1995),可以提供我們思考的一個面向。透過對語言對思維論理間的探索(這當然仍有討論的空間),他認為“中國人喜歡用從一個事象向次一個事象的因果關係或理由歸結之關係去追究的思維方法。反之,對於從作為結果或歸結的一個事象,以追溯其原因或理由,則不曾充分發揮思維能力”。

      除了上述數學史上一些例証的介紹外,筆者也期待數學教育工作者也能進一步思考:數學證明的教學目的是什麼?事實上,數學證明的最大作用並不是核對命題的真偽,而是讓人透過它去理解命題,進而導致新的發現。如同法國以布爾巴基(Bourbaki)為筆名的數學家的一篇文章《數學的建築》所說(The Architecture of Mathematics,American Mathematical Monthly,Vol.57,1950,pp221-232)每個數學工作者都知道,單是驗証了一個數學證明的逐步邏輯推導,卻沒有試圖洞察獲致這一連串推導的背後意念,並不算理解了那個數學證明。(轉引自蕭文強《數學證明》(簡體版)1992)。或許對數學教育工作者而言,波利亞的(George Polya,1887~1985)證明是為了滿足你(Proof is what satisfies you),這句話更是值得深思再三!

附註:蕭文強寫的《數學證明》一書,值得閱讀,如有興趣,九章出版社有繁體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