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封函札看中韓儒家明算者的交流

                                                           台灣師大數學所博士班 台北市立成功高中 蘇意雯老師

一、前言

一五九二年豐臣秀吉(1536-1598)出兵侵略朝鮮半島,對韓國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因此朝鮮知識份子開始關心政治。他們不但對舊秩序的原則多所批判,也提出了替代方案。這一群以實用和實證為觀點的知識份子開創出一個嶄新的時代,是為代表近代韓國文藝復興運動的實學派。至於從李朝(1392-1910)後期十六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這三百年間的知識活動,則稱為韓國歷史上的實學期。

史家金容雲、金容局(1978)認為造成實學派啟蒙活動的直接契機可分為西學和北學。所謂西學,就是歐洲的科學技術以及基督教等西洋的衝擊。至於北學,即是清代物質文明的研究取向。由於李朝原視明朝為宗主國,因此當明朝滅亡時,韓國也對清廷有不共戴天之反感。但是在看到康熙、雍正、乾隆所塑造出清代文化的精粹,這種崇明排清的正統主義立場,已被積極攝取如此偉大文明的現實主義所取代。所以在進貢途中也有不少士大夫隨行,這些赴燕使對清朝文化的東傳,貢獻卓著。另外,還要加上士大夫對於內部的關心,那就是以科學的方法,展開關於朝鮮學的研究。這是因為朝鮮民族受到了武力的侵害,以及外來優越文明的雙重刺激,所激起韓國文化的自覺。

實學派的活動可分為三期。第一期是十八世紀前半,以土地制度、行政機構等制度上的改革為重點的「經世致用派」時代。第二期是於十八世紀後半,在工商業流通的生產器具以及一般技術面上的革新,是「利用厚生派」的時代。至於十九世紀前半的第三期就是「實事求是派」的時代,以經書、金石、典故的考證為主。本文主要聚焦於第三期,希望藉由一封函札,從中探討出中、韓學人的文化交流梗概。內文之主人翁為算學家徐有壬,以及被譽為集清學之大成的第一人-金正喜(藤塚 鄰,1975),此封信札可為清儒與李朝學人之密切互動的最佳例證之一。

二、 徐有壬生平簡介

    徐有壬(1800-1860),字君青(或鈞卿),浙江烏程(今湖州市)人。道光八年舉人,三十歲(道光九年,1829年)中進士,歷任戶部主事、布政使等官職,1858年督辦江南軍營糧台,旋任江蘇巡撫。1860年蘇州城被太平軍攻破,徐有壬殉死任所。

    徐有壬為人耿介端方,不茍言笑,除了崇尚程朱之學外,也於算學上深造自得。他「精於推步」,醉心西學,是1830-1880年間的晚清八大算學家之一,與羅士琳、項名達、戴煦、顧觀光、夏鸞翔、鄒伯奇和李善蘭並享盛名。在三角函數、反三角函數的冪級數展開式上,尤其有相當出色的表現(洪萬生,1999)。徐有壬在督辦江南軍營糧台及江蘇巡撫這段期間,與融會中西,著述頗豐的李善蘭有極密切的交往,當蘇州城危急之際,李善蘭「先一日出城,倉皇走上海」,銜徐有壬之命像向國請兵求援。不幸功敗垂成,救兵未到而蘇州城已破,徐有壬舉家忠烈殉死。後世對於徐有壬之政績或許評價不一(洪萬生,1999),但他在數學上的成就卻是無庸置疑的。

三、           徐有壬致金正喜之函札

茲先引述本函札原文如下:

有壬頓首

秋史仁大先生執事:日昨東琛入貢使者劉用先三兄賫到
   
    盛賜十件,再拜當楣銘謝無已。詢悉  
       先生道履綏和,甚慰私頌。有壬自束髮從師,側聞長者緒論,耳  
       先生之名非一日矣。徒以關山阻隔,未得一識  
       荊州,方以緣慳為恨。忽焉而  
       寵賜之頒,出於意外。正不知蚩蚩賤名何以得達於  
       左右,又不知誰為此過情之譽,致  
       先生誤聽而誤信之。蓋在  
       先生為好士若渴之誠,在鄙人則不免受寵若驚,且驚而至於或也。  
       有壬自十五歲以前讀十三經,粗畢甫讀史記,而  
       先君子見背,時人遂授以速化之術,誘以利祿之塗,致不能耽心經史,迄用無成,至今思之
   
  悔恨無及。徒以性之所好,稍究心於聖門六藝之學,而禮樂淵微,射御久佚,僅於六書九數之
   
  粗淺者,窺見一二,暇日姑以自娛,初不敢出以問世。自已丑(道光九年)以後,一行作吏,
   
  此事久荒,早已置之無可如何之地。昨歲有友人問算,因錄數條就正,而此友遽付之梓人,殊
   
  非良工不示人以璞之意,況本非良工,何璞之有?徒以成事不說,不能不聽其流行以供萬世之
   
  嗤笑。茲寄一本呈
      政伏祈  
   
  
  斧削,寄示以開茅塞,幸甚幸甚。至於生平之志願,嘗以為孔子之謂聞人者,太史公以呂不韋
   
  當之,班固以王莽當之。每一念及,未嘗不通身汗下,故凡著書以立名,而不免為呂氏春秋之
   
  類。砥行以立名,而不免為王莽謙恭之類,皆鄙人所甚不願。然而清夜自勘,其所謂操守氣
   
  節,不能不色厲而內荏也。其所謂學問文章,不能不道聽而塗說也,而且有鄉愿之似是而非,
   
  有鄙夫之患得患失。有時而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時而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以此自省自
   
  訟,無一事不得罪於聖門。迴憶  先師姚鏡塘先生,所講求而砥礪者,已如隔世。尚曷足稱於  
     大君子之門哉?乃不意溝澮之盈,意有不虞之譽,致好士如  
     執事,亦遠賁而獎飾之,是重吾聞人之懼也。願
    先生有以教之幸甚。  先師姚鏡塘先生,躬行實踐,不欲以著述名。門弟子輯其遺書而梓之,今
   
其板藏於家,距京師三千餘里,頗不易得。容俟購來再行寄上,茲先呈四書藝兩冊,亦足見其一
   
斑。至同門鄧守之,落拓不偶,久不得其音耗,足見有壬近日沉浮郎署,德不加修,業不日進,
   
致見棄於故人,即此是其明驗矣。外附秦刻九經兩函,劉禮部集一函,四元玉鑑三冊,白鶴山房
   
詩詞六冊,友蓮詩詞一冊。聊將寸芹之敬伏乞  

    哂存是幸。四元玉鑑一書,久已無問津者,有壬嘗以己意步為細草,尚似不失古人之意,聞江南
   
有好事者,已將此草付刻,有壬尚未及見。異日當呈

    教正。其中艾草一門,即郭太史垛積招差之遺法,別錄一紙以塞明問。招差之法,所該尤廣,凡
   
西人所謂六宗三要、大弧小弧、弦矢切割互求之術,舉可以此術馭之。有壬所刻測圓密率三卷,
   
大旨不出乎此。相隔數千里,恨不能面罄所懷。因貢使東還之便,輒布區區伏希  
    有壬謹啟。

四、藤塚 鄰的解讀

    有關清朝文化如何東傳朝鮮,日本的藤塚  鄰博士有相當深入的研究。在其著作《清朝文化東傳研究-嘉慶.道光學壇李朝金阮堂》(1975)中,對當時兩國學者魚雁往返的情形,更是多所觀照。至於前述之函札,他也提出了「在脈絡」的看法。因此以下的篇幅,筆者嘗試翻譯藤塚  鄰對此文本所做之解讀,以饗讀者。

先是金正喜(又號阮堂)聽到徐有壬(字鈞卿)這個人物特別於算學上有所長,就寫了一封情意深長的書札,請求他的贈書、並加上十件禮品、當劉用光入燕時,就委託他傳達與鈞卿。鈞卿亦久聞阮堂的盛名、正也是私下心儀,這時不免喜出望外,就直接寫了封回信,除了答謝他的盛情外,也吐露身世、並且贈送了數本著作。這是他的原蹟家藏、文字非常的端嚴,鈞卿的風格如在目前。

第一段敘述在接到阮堂的來函,沒想到受其賞識,真是又驚又喜,就娓娓陳述衷曲。第二段關於他立志於算學之路的說法。第三段對於「自己的著作,受阮堂的認同,且蒙阮堂函索」一事,表達了既雀躍又惶恐的心情。第四段說明有關生平志願、自我反省警惕,在追求虛名方面,亦有所陳述。第五段追憶先師姚鏡塘、並且贈送他的著作「四書藝」兩冊。第六段是關於同門鄧守之的部分,這大概是阮堂知悉與他的父親酉堂有深交的鄧守之和鈞卿為同門,對於鈞卿特地打聽鄧守之的消息,表示致意吧!

第七段敘述了鈞卿贈送給阮堂的書目:秦刻九經兩函,劉禮部集一函,四元玉鑑三冊,白鶴山房詩詞六冊,友蓮詩詞一冊。秦刻九經是秦鏷所刻「秦氏巾箱本九經」,其內有音讀無注,內容為易三、書四、禮記六、周禮六、春秋左傳一七、孝經一、論語二、孟子七卷。阮堂得到劉逢祿的劉禮部集,細讀其今文學大為傾倒,又從書中其子所附「先府君行述」中得知他「于諸甥中,喜趙振祚」,因此特別注意到劉逢錄的外甥趙振祚這個人。後來偶然在李蕅船出示阮堂自畫的歲寒圖上,看到趙振祚在上面題詩作頌,相當驚喜。至於徐熊飛的白鶴山房詩,可從阮堂自筆的藏書目錄得見。

第八段特別對於四元玉鑑一書加以說明。根據上述,鈞卿作四元玉鑑細草、江南的好事者,好像在他不注意時印刻出來,這與羅茗香的四元玉鑑細艸二十四卷(收錄於觀我生室彙稿內)到底有何關係?有待日後之考察。關於道光十八年,阮堂贈與鈞卿《算學啟蒙》這件事,可在道光二十四年(譯按:似應為二十五),張穆在阮堂的歲寒圖上的題詩自注中得見。同年阮堂在寄與汪孟慈手札(所謂海外墨緣)中、並列了羅茗香、沈俠侯和徐君青(即鈞卿)等人名、所謂的「精深孤詣、夙所寤想」已如所述。

五、金正喜與中韓學術交流

          金阮堂是通曉清朝學術精髓的經學大家。要了解李朝時,韓、中學術之交流情形,就不得不對其人加以了解。因此,接下來的篇幅,請容許筆者扼要『紹介』金阮堂。金正喜(1786-1856)字元春,號秋史,又號阮堂。家出慶州名族,是金魯敬(酉堂)的長子。他聰敏好學,有四方之志。當聽聞朴楚亭的燕行經驗後,不禁心生嚮往,遂以詩名志:「慨然起別想,四海結知己。如得契心人,可以為一死。日下多名士,艷羨不自已。」他認為東國無可交知士,因此翹首等待入燕時機。終於在清嘉慶十四年(1809)十月,有機會隨同父親入燕。當時金阮堂二十四歲,酉堂四十四歲。由於早年從朴楚亭那兒對清朝的碩學鴻儒心儀以久,故阮堂此行最主要之目的就是晤訪這些名流,而他在中國停留的一段時間裡,確實結交了不少學者,也奠定了彼此間尺牘往來、文籍贈答的基礎。

          金阮堂回國後的三十年內,仍與清學界保持聯繫。在他的門生中,最傑出的首推李蕅船。后者博學多才,文望日隆,隨貢使入燕達十二次。所交往的對象,也都是巨卿通儒。阮堂於道光二十年(1841年)五十五歲時,因連坐被謫放到濟州島。李蕅船在老師濟州謫居的時候,常常寄贈書籍以慰其寂寥。阮堂感其情誼,自畫歲寒圖送給蕅船,時年五十九歲。蕅船在同年隨冬至使入燕,隨身帶著此圖。隔年在故友所辦之宴會上向眾賓客出示,並請在座的客人題讚。在這些文辭中,不但對阮堂遭遇寄與同情,也欽佩他的高風亮節,更對師生情誼多所稱道,為清、韓的海外墨緣再添佳話一樁。

六、結論

從上所述,可知中、韓儒家明算者的交流,多以函札、書籍形式藉著貢使入燕之便交換智識。這些學者彼此間聲氣相通,在知識圈內形成一個巨大的人事脈絡。以中國來說,從十九世紀初到1840年鴉片戰爭為止,數學家治算逐漸走向專業化。他們相互間多有密切的關係,或為師生、或為學友,往來頻繁,儼然自成一種研究社群或團體。因此,在充分吸收了中、西算的精華之後,也能開始有所創新。在朝鮮李朝方面,有心從事文化交流的赴燕使,一旦能夠進入如此延伸廣大的學術社交圈中,自然有頗多斬獲。雖然在傳統上,韓國總被視為「文化入超國」,但其實從十八世紀以來,在吸收中國數學精髓的同時,韓國數學也逐漸出現「轉化」的風貌(洪萬生,2001a)。更淺顯的說,朱世傑的《算學啟蒙》亡佚多時,也是藉由金正喜之手,才得以重現中國。事實上,到了實學末期,韓國數學研究的風氣愈來愈盛,此時儒家明算者的經典古算書傾向已不復見(金容雲、金容局,1978);或許是出自富國強兵之危機意識,數學也開始被視為獨立的科學。於是,出現了韓國史上最大規模的數學時代,為韓國數學自主發展,提供了穩固的根基。

參考文獻

洪萬生 (1993).〈談天三友焦循、汪萊與李銳:清代經學與算學關係試論〉,收入洪萬生主編,《談天三友》(台北:明文書局),頁43-124。

洪萬生 (1999).〈「書呆子」算學家-江蘇巡撫徐有壬〉,收入洪萬生,《孔子與數學》(台北:明文書局),頁271-283。

洪萬生 (2001a).〈十八世紀東算與中算的一段對話:洪正夏vs.何國柱〉(待刊稿)。

洪萬生 (2001b).〈從一封函札看清代儒家研究算學〉(待刊稿)。

金容雲、金容局共著 (1978).《韓國數學史》,東京:楨書店。

藤塚 鄰 (1975).《清朝文化東傳ソ研究-嘉慶.道光學壇シ李朝ソ金阮堂》,東京:國書刊行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