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M隨筆(三):2004勾股定理的『非常』遐想

台師大數學系 洪萬生教授

        近日內,阮錫琦(任教於台中市西苑中學)將他的兩篇新作寄給我欣賞,內容都與『勾股(定理)』有關,頗有藉以『連結』或『貫穿』相關高中數學知識之意趣。我想,在這開年之際,閒談兩則有關『勾股定理』相當個人化的一些遐想,聊供大家在春節假期上網之餘的談助,希望大家喜歡!

        其一、我們對於『勾股定理』或『畢氏定理』的證明方法,必須『精熟』到什麼程度才足夠?

        最近一年來的數學教育改革爭議中,有一個極為熱門的話題,就是數學的『精熟』度的標準之拉扯。譬如說吧,我們『做數學(計算)』(do mathematics) 究竟要多快、多準才行?說得比較『數學沙文主義』一點,我們的國民究竟要多精熟數學,才不會喪失所謂的『國家競爭力』?

        我在1985年九月剛進入美國紐約城市大學 (CUNY) 就讀沒多久,就在道本周 (Joseph W. Dauben) 教授的『自然科學史』通識課堂上,遭遇了『畢氏定理』的證明。我記得在那一堂課中,道本老師幾乎花了15分鐘,才把出自《幾何原本》的『面積證法』(參見圖一)講清楚。我當時相當震撼,因為我知道他在進入哈佛大學攻讀科學史學位之前,曾就學加州Claremont McKenna學院,最後以數學與英國文學雙主修之優異成績,榮獲雙學位。我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我『如坐針氈』,以致於『忍不住』走到黑板前,幫他畫好補助線並扼要講解。對我來說,不管是畢氏定理的哪一個證明,上述的『面積證法』也好,『弦圖證法』(圖二)也好,『比例證法』(圖三)也好,或者這些方法的組合乃至於再結合代數運算等等,都是充分『精熟』到如同『行雲流水』的程度了,因此,大概兩三分鐘(含當場畫圖)就可以搞定了。然而,道本老師這樣一位數學出身的著名數學史家,怎麼可能在這個『小 case』上磨蹭半天呢?

        我始終無以索解,也不好意思與他討論所以然之故–難道美國學者的數學『反應』都這麼慢嗎?後來,我與學長 David Rowe(德國Mainz大學數學史教授)見面,才解除了部分困惑。Rowe先從奧克拉荷馬大學獲得純數學博士學位,再轉到紐約城市大學來攻讀數學史 / 科學史博士學位,因此,我與他討論十九世紀的德國數學史(尤其是柏林、哥廷根學派),充分感受到他對數學之精熟與流暢。

        相對來看,道本老師的數學素養當然也沒有問題!其實,他在哈佛大學就讀期間,也被要求選修研究所層次的高等數學課程,這都可以解釋何以他研究起現代數學史人物如 Georg Cantor與Abraham Robinson時,根本沒有任何干格罣礙之處。只是或許因為他教授數學史與科學史,而不教授數學,所以,一直沒有機會演練譬如『畢氏定理』這樣的證明,以致於讓我覺得他的講解有笨拙之感。

        不過,我卻是到了過去這一年(將近20年之後)中,才能深刻體會道本老師當時『笨拙』的一種另類美感!對於他以及他的教育環境來說,既使在學院中主修數學,被期待的似乎也只是根本的理解就夠了,至於追求『精熟』所需時間,顯然被轉移到其他的『知識獵奇』上了,更何況他還需要主修英國文學呢。儘管如此,他仍然為自己保留了繼續深造成為『數學家』的可能性。他曾經告訴我說,學院畢業之後,他總共申請了五所大學的入學許可(與獎學金),其中除了哈佛大學科學史系之外,還包括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加州柏克萊大學,史丹佛大學,以及芝加哥大學等校數學系。最後,因為哈佛給他五年全額獎學金,他遂決定攻讀科學史博士學位,而成為世界知名的數學史家。

因此,道本老師的數學『笨拙』,恰足以襯托他作為一個數學史家 / 科學史家的全方位知識涵養!由此看來,既使是學界菁英(而且是數學史家 / 科學史家),犧牲一下數學『精熟』,這又何妨呢?這幾年來,本系相繼出現了好幾位文理兼備的優秀學生,他們目前正繼續深造中,最後都可能成為跨領域的菁英人才,因而有能力為台灣社會擎劃寬闊的願景。當我們『焦慮地吶喊』數學『精熟』之必要時,可曾進一步思考它的意義在哪裡呢,尤其針對這些跨領域的精英?

 

        

 

 

 

 

 

圖一、取自徐光啟、利馬竇合譯的《幾何原本》

 
 

 

 


                        圖二、取自趙爽注《周髀算經》(1213年宋版)

 

 

 

 

 

 

 

 

 

 

 

 

 

 

  

 

                                    圖三、比例證法

 

 

 

 

  

        其二、學習的評量點在哪裡?

        最近,我為了探討美國數學家如何介入數學教育,而有機會閱讀一些相關文獻,其中最能打動我的,莫過於由MAA (Mathematical Association of America) 所出版的《教師的數學教育》(The Mathematical Education of Teachers)。其中第5章的內容是有關

中學數學教師應該具備的素養 (recommendations for high school teacher preparation)。為此,編者利用了一個教學實例,以說明相關數學素養的重要性。在此一實例中,教師Liddell 小姐運用了改編自『弦圖』的一個問題 (task):如圖四正方形邉長12,請問內嵌的正方形之面積為何?至於教學目標,則是希望學生利用畢氏定理求此內嵌正方形之邊長(為無理數),從而求得其面積。

        結果,有一位學生茱莉以圖五說明她的答案為80。不過,另一位學生比爾卻說:「我得到不同的答案,但是,現在看起來我沒有把圖畫對(見圖六)!我把每一邉分成3與9。」第三位學生亞麗莎 (Alicia) 接著說:「有沒有可能無論每邊怎麼分割,面積都會一樣?」Liddell小姐立即追問說:「妳怎麼想呢?如果這個點從分成4與8改變成為其他的分法,那麼,內嵌的正方形面積會保持一樣嗎?」

        當學生正在考慮那個問題時,他(她)們的老師也同時在思量琢磨。她必須盡快決定是否繼續她原先的教學計畫-連結此一問題與無理數,或者乾脆順著比爾的答案與Alicia的問題,把問題連結到代數等式:(a+b)2=a2+2ab+b2,然後要求她的學生去核證這些內嵌的圖形都是正方形,或者利用圖形計算器探索這個『內嵌正方形面積函數』:y=144-2(x)(12-x)。

        這樣一個『教學機緣』出現在課堂中,教師有沒有充分的素養決定如何繼續她(他)的教學活動,誠然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過,如果欠缺類似上述的教學活動,那麼,我想有意義的問題大概也無從引出吧!因此,即使教師學富五車,如果從來不將學生視為學習主體,那麼,這些問題儘管在課堂中出現,大概也不會受到應有的對待!

        另一方面,如果視學生為學習主體,那麼,如何評量茱莉、比爾與亞麗莎等學生,對於教師而言,恐怕都是相當巨大的挑戰。因此,『評量點』究竟應該放在哪裡呢?是像茱莉一樣,回答了教師所期待的正確答案?還是像比爾『答非所問』但卻鬆動了原來『問題』(task) 的結構,而打開了寬闊的想像或思考空間?或是像亞麗莎馬上跟進而提出具體而有意義的新問題來?如果你(妳)是教師,他(她)們三人的平常分數要怎麼打呢?

        如果國、高中學校長或教師乃至於家長『各色人等』,很重視『統一』考試、『統一』閱卷的所謂『公平性』,那麼,或許身為老師的你,只好對比爾這樣的學生說一聲抱歉了!至於會不會因此而扼殺了一位學生的想像力或學習興趣,乃至於降低了所謂的『國家競爭力』,當老師的一切『秉公』行事,當然可以『姿態優雅地』走開了。

 

 

 

 

 

              圖四                                                                      圖五                                               圖六

 

參考文獻

洪萬生 (2004).〈美國數學家如何介入數學教育?〉,《科學月刊》第35卷第2期。

阮錫琦 (待刊稿).〈幾何學中的魔法棒-『畢氏定理』〉。

阮錫琦 (待刊稿).〈『HPM』的重要性〉。

CBMS (2001). The Mathematical Education of Teachers. http://www.maa.org/cb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