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憶往之一

台南二中 劉天祥老師

緣起

    去歲1016日,與同系畢業之黃玉琴、楊惠椀、李榮昌師餐敘,席間自惠椀學妹目前就讀成大中文所之甘苦談起,連及大學時代之種種。余與玉琴學姊、榮昌學長相隔兩屆,若不計因轉系留級,則為前後屆矣。年相若,憶相近,談來興味盎然。榮昌學長謂余曰:「向時《教與學》既已刊布記研究所生涯之〈清華瑣憶〉,何不更為〈大學憶往〉,以志吾系?」玉琴學姊然其言道:「果爾,精彩可期矣!」聆二人言,不禁躍躍欲試。蓋自余草成〈清華瑣憶〉以來,久蓄此志,但乏推力耳。得此鼓勵,敢不勉焉!因翻檢大學時日記、信件、成績單、讀書記錄,草擬題目,暫得十餘。日後當擇較具可讀性者,次第寫就。

    或曰:白頭宮女何需話天寶遺事?余曰:寫作為用之一,在省視昨日之我。人近中年,華髮早生,青春將逝,諸事無成,轉多思曩昔,或亦為人情之常!況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既得《教與學》供余補白之所,何不欣然落筆?苟一鱗半爪之記,得資吾系友一時片刻之談助,即為不枉!

台師國文系77級系友劉天祥9347日記

為何讀師大?

     這個問題,20歲時的答案和19年後現在的答案並不完全一致,可能就像有的歷史學家所主張的: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過往的事蹟都有待當下現在的人不斷重新詮釋。說不定再過幾年,對這個生命中的重大轉折,我又會有不同的思考!

     我在民國72年進大學,那是「先填志願後考試」、「不能跨組考試」、「各類組(分甲、乙、丙、丁四組)所有的系加重計分都統一」的最後一年。約在四月底五月初,我們就填好了影響一生方向的志願卡。填志願卡通常有所謂的「選校不選系」、「選系不選校」兩種主要的填法,我採用的是以前者為主,搭配後者。印象中我們可以填180個系,不過我只填了89個,大致的順序還記得是:台師數學、物理、地科,高師數學、物理,彰師數學、物理,文化印刷,台大電機。我的目標是高師數學,但後來成績超出預期,上了台師數學。填文化印刷是為了預防萬一,台大電機則是為了開玩笑。

     為何幾乎都選師大?這和我不擅交際又缺乏冒險進取精神、物質欲望淡薄的個性有很大的關係。那時的師大有公費又分發,只要進得去又能畢業,日後就保證可在公立學校任教,正適合我這種不喜歡競爭的人(這裡並未暗示那時讀師大的人都是如此,請讀者注意)。上大學之前,姊姊已在文化美術系就讀,讀公費學校正好減輕家裡的負擔,也是原因之一。何況我在高中就已自覺到以後一定要找個「和讀書有關,而且有時間讀書」的職業,老師備課需要讀書,寒暑假可以讀書,正是這樣的行業。當然,那時也自以為日後要當一位好老師並不困難,所以才會做這樣的選擇。

     但是這個選擇背後的深層因素也許是為了「替母親完成未竟的志願」。母親讀舊制三年制師範學校,嫁給父親後不久,祖母認為當國小老師薪資微薄,一個月的薪水抵不上當時家中經營電影院一、兩天的收入,不如回家帶孩子,母親因此辭去了工作。但風水輪流轉,三家無線電視臺相繼出現,加上軍方電影院以極低廉的票價違法讓一般百姓看電影,我國小還沒畢業,家中的電影院就已虧損纍纍,難以為繼,關門歇業了;反而老師的薪水逐年調升。母親為了操持家務、照顧生意、扶養四個小孩,難得帶我們出門玩一趟,也沒有什麼時間指導我們功課。以前她常感歎地說,如果她當老師就不會這樣!幾年前她參加同學會之後,也曾告訴我,她的同學不少人已經退休,正用月退俸過著無事一身輕的生活,語氣中透著豔羨之意。不過她也自我解嘲說:「她們看起來都比我老,想必是讓學生煩得加速老化吧!」母親已經用她成熟的智慧接受了人生的現實。

     讀大學時母親曾在給我的信裡表示,她不後悔辭去教職,看到我們平安長大,就是她人生的重大成就。話雖如此,我仍不能遏抑對母親的愧疚之感,我不禁想著:母親能不能有更好的人生?她如果一直當老師,會不會覺得更幸福?人生不能重來,此事已無可驗證,但我和姊姊在她的鼓勵下都走上了教師這條路,想必也彌補了隱約存在她內心的遺憾吧!

     「安定又不用找工作」是當公立學校老師的一大優點,現在許多成績優異的學生想讀軍警學校也是這個原因,可是任教十多年下來,我也慢慢體會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不用找工作」,怎知沒有別的工作更適合我?有恃無恐的「安定」豈不是讓潛力無從發揮的最大殺手?在課堂上看著打瞌睡的學生,有時不禁遐想:如果我從事別的工作,現在該會如何呢?我自認為有不錯的洞察力和創造力,在高中國文教師這個職務上,有多少用武的餘地?內人讀高中時成績優異,大學畢業後擔任教職,未再更進一步。她功課普通、大學重考上私立大學的哥哥,以近40之齡,讀清大的博士班,在竹師兼課。這大概就是「安定」所產生的效果之一吧!

     話雖如此,我還是有足夠的理智了解,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分數可進師大卻未填師大的,也和我此時的想法類似,他們可能也常問自己:如果當年填師大做志願,是否就不用吃那麼多苦頭?天邊的彩虹,看來總是那麼美麗,讓人恨不得身在其中,等到自己真到了彩虹的位置,也許會發現根本看不到它七彩的顏色!

     這一切想法,究竟都只是得隴望蜀的遐想而已,只是有恃無恐之下講的風涼話而已,以我現在的年紀,已沒有勇氣從所獲得的既得利益抽身(其實很可能從來就不會有這樣的勇氣),我現在該做的就是用心地走完任教這條路。

 但願我能!

 

編者注:本文發表於台南二中的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