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 34 秋天快遞給妳的禮物

鐵雄: 

        空氣中,已經有秋天的味道了。 

        這幾天早上,我從家裡散步出門,就感受到秋天呼吸的韻律,以及她宜人的體溫。有些行人已經開始披上長袖的襯衫了,我常去的游泳池,游室外池的人少了,一些人開始回到室內去游溫水池。 

        昨天,南宮太太買了柚子回來,我吃了今年入秋以來的第一顆柚子(我在你們每個人的座位上,也都放了一顆)。 

        她昨天回家很早,買了一束白色的雛菊,把它們插在一個寶藍色半透明的花瓶裡頭。她下廚做了幾道小菜,而且溫了一壺清酒,昨晚六點不到,她就打電話給我,請我早一點回家吃飯。 

        「我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電話裡我問。 

        「沒什麼,只是下午天氣很好,我請假回學校逛一逛,好久沒回去了,回來的時候順便買了一些你喜歡吃的菜,早一點回來吧,回來再說。」 

        我七點鐘回到家,南宮太太還在廚房蒸一條魚,桌上已經有三道菜了。 

        「慶祝什麼嗎?」 

        南宮太太從廚房裡把魚端出來,微笑著說:「又有一個秋天來拜訪我們了。」 

        我跟南宮太太是在秋天認識的,那時候她學校畢業兩年,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我跟後藤老師做實驗,忙於博士班的課業,我們在一個朋友辦的慶生會上認識,當天晚上,朋友請我送她回家,我們在車上聊了很多,然後開始交往。 

        因為彼此都忙,我們多半透過書信,或電話傳遞情意。三年後,我博士班畢業前夕,我們結婚了。 

        結婚後有一次,我們半坐在床上,各自看自己的書,她突然若有所感,跟我提起幾個秋天前,她交往的一個男朋友。 

        那時候她剛升大三,他很帥,高大英挺,年紀輕輕,就在一家生化科技顧問公司當首席顧問。他們剛認識,他就開始積極追求她,他寫得一手好情書,每天傳好幾封e-mail給她。南宮太太說,他曾經在信裡寫過: 

        「我是秋天快遞給妳的禮物。」 

        那一年秋天,南宮太太接受了那份禮物。可是卻在隔年,把那份禮物,退還給另一個秋天。 

        南宮太太說,他們生活步伐的節奏,沒有辦法同步。他野心很大,權力欲望很強,憤世嫉俗,焦急地渴望出人頭地,花很多時間在工作,在對付人。他常常會提到他在公司裡,表現如何搶眼,其他人只能羞愧的無地自容,他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眼睛閃亮,然而他越是說的得意,南宮太太就越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雖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會遷就她,他們會在學校的大草坪坐上一個下午,聊天,看小孩玩飛盤;或者在學校的林蔭大道散步一個晚上;或者站在活動中心的廣場前,看土風舞社跳舞,但是在這些時刻裡,他依然是不輕鬆的,雖然他刻意掩飾,但是南宮太太還是觀察到他一直注意著時間。 

        他是一個賽車選手,全速前進,眼睛看著前方,無心留意其他風景。風景對他來說,是一種打擾。 

        南宮太太並不認同那樣的人生,也不想過那樣的生活,儘管他對南宮太太很好,她對他也有迷戀,但是,南宮太太還是決定離開。 

        「沒有人能拒絕我的,想清楚,妳不要後悔。」這是他的最後一封信。那之後,他就消失了。 

        那一天晚上,南宮太太講完整個故事,然後對我說:「你知道嗎?秋天總是快遞禮物給我,三年後,我就遇見你了。」 

        昨晚,吃完飯,南宮太太終於告訴我她這一天經歷的事情。 

        「早上我開車上班,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生覺得好熟悉,我想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來。我一直看著他穿過馬路的另一頭,綠燈亮了,我還是沒有想起來。 

        他不像是鐵雄、大明或其他科學小飛俠的朋友,我沒有印象,可是,為什麼會覺得他很熟呢?後來我想到,他應該是像一個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一個人。但是,是誰呢? 

        我看到他的時候有點訝異,那張臉有點打動我,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曾經渴望過這樣一張臉,我曾經很想遇見擁有類似像這樣一張臉的人。我到底有沒有遇見過啊?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後來,我終於想到了,那個男生很像我大三認識的那個男朋友。 

        想到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我已經離開他那麼久了嗎?久到已經可以把他忘記了嗎?我怎麼會忘了曾經讓我著迷的一張臉呢? 

        我一面開車,一面回想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我記得他以前常常到學校陪我,我們常常到學校門口的冰店吃冰,週末的時候,他開車來學校接我,載我去海邊看海、吹風… 

        一整個早上我都在想著這件事,沒有心思上班,突然有一個衝動想回學校看看,所以下午就請假回去。 

        回到學校,我在校園慢步走著,一些影像又更清晰地浮現了。同一個場景,我跟他說再見那一天的情節,像一部重播的舊片在我眼前又上演了一次。 

        我離開那一天已經十幾年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孔,熟悉又陌生,然後這張面孔竟然把我帶回十幾年前,我告別另一張相似面孔的那一天。 

        我慢慢地在學校走著,走著走著,突然有一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恐慌。 

        我忽然想到,他會不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呢?場景那麼熟,我會不會突然在這兒遇到十幾年前的他?或者,我會不會在下一個宿舍的轉角,遇到十幾年前的我呢?如果他們出現了,我該怎麼辦?我應該跟他們說什麼好呢?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啊。 

        我從學校離開的時候,一直想著自己現在和以前。我知道我變得不一樣了,經歷了這麼多事,我自然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之間的差異如此不同,我甚至不敢確定,這一刻的我,是不是真的是由當年那個女孩演變而來的。 

        我不再是那個讀大三的女孩了,我把她永遠地留在那一年的秋天裡頭。」 

        鐵雄,我今天一天一直想著南宮太太昨日的奇遇。生活中也存在一種超連(hyperlink),我們遭遇,然後並不知道,這些超連結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 

        昨晚睡前,南宮太太突然問我:「你會吃醋嗎?」 

        「有一點,不過…」我停了半晌。 

        「什麼叫做『有一點,不過』?」 

        「不過,沒什麼好吃醋的,那個人留在十幾年前的一個秋天,一直沒有回來,而我現在在你身邊,我已經陪你度過好幾個秋天,也會陪你度過接下來的每一個秋天,所有的局面都對我有利,我為什麼要去吃一個失蹤人口的醋?」

 

南宮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