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 25 前進挪威森林的第五道門

阿龍，

        你說你不曉得阿蘭怎麼了，你們最近看了一場電影，看完她一直哭，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不就是一場電影，為什麼可以哭成這樣？問她也不說，安慰她也不理睬。原本要一起吃晚餐，但是她說她不想吃；你說要送她回家，她卻執意要自己坐捷運回去。 

        已經好幾次，阿蘭並不太想見面，常常在電話的另一端，沈默不說。你心裡急，不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阿蘭有了新的對象的？不，不會的，阿蘭是一個有格調的女生，她不會做這種事。 

        那麼，是什麼事阿蘭不能說？感情，本來不就應該互相分享嗎？你說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阿蘭什麼都會告訴你，有時候你甚至還會覺得，為什麼女生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說，但是，現在為什麼會變這樣？ 

        阿龍，我說一個馬拉松冠軍選手的故事給你聽。 

        他叫毛利岡本，住在一個小鎮，從小就很喜歡畫畫，只是家境不好，中學畢業之後，家裡就沒有辦法供他繼續唸書，於是他出來工作，跟了一個油漆工，當了他的學徒。 

        開始的時候，油漆師傅只讓他調漆色，清理漆刷，打理環境，買買便當，然後才教他如何打底上漆？各種漆刷什麼時候用？漆刷怎麼使力，才會刷得均勻又不費力？ 

        毛利岡本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他原本就喜歡畫畫，一大面牆，一大片天花板，對他而言，就好像是一大塊畫圖紙，他滿心都是畫畫的衝動。但是他不能畫，他只能依照師父的指示，把牆壁塗成淺藍、米白、青綠、淡粉紅…他不能漆一片灰藍相間的格子牆，也不能在牆壁上畫一頭長頸鹿、一顆西瓜、一隻螳螂、一間教堂、一塊蛋糕…他只能依照客戶的要求，塗上他們所要的顏色。 

        然而，他實在太喜歡畫畫了，面對一大片牆，他實在很難安分地只塗上單調的顏色。他想到一個方法，他知道師父每天早上都是準時八點到工地，於是他每天早上就六點就上工，到了工地，就開始在牆上塗鴉，然後，趕在師父上工前，將整片牆打上底色，將他的塗鴉「毀屍滅跡」。 

        師父早上八點來，發現了岡本已經把牆上了底，非常高興，他不知道岡本的秘密，只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認真勤勉的學徒，想說，這個社會畢竟還是有希望，還是有向上提升的青年。 

        岡本的秘密塗鴉作業，帶給他很大的快樂。因為，所有人看到的是一片上了漆色的牆，沒有人知道那些他畫的，隱形在牆上的提水桶小蜜蜂、走伸展台的花蝴蝶、彈鋼琴的大章魚、拿釣竿的老烏龜、看牙醫的大河馬、刺花繡的毛蜘蛛，還有他的塗鴉小詩… 

        他常常想著這些隱形的圖畫，會在半夜裡從房間的牆上走出，進入到主人們夜眠的夢裡，帶著主人展開一段驚異奇想的冒險旅程。然後，房間主人們早上醒來，會揉揉惺忪的眼睛，還恍惚不太清醒地看著牆上，不曉得為什麼自己做了這麼奇怪的一個夢。 

        想到這些，岡本真的非常快樂。就這樣，岡本在很多的房間，很多的牆，略帶匆忙地，留下了他許多看不見的作品。 

        他一直維持著早上六點鐘的塗鴉作業，沒有被發現，即使是幾年後，他離開了師父，自己出來承包業務，還是一樣。 

        有一次，他接了一個畫廊的油漆工程，一樣六點到工地，一樣塗鴉，在６點４７分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生的聲音把他喊住：「你在我媽媽的牆上做什麼？」 

        那是畫廊主人的女兒，她每天早上六點半出來買早餐，經過母親的畫廊，發現岡本一大早就在藝廊裡，好奇探頭進來看。 

        岡本回頭看見她，瞬間驚嚇，油漆桶從手中鬆了手，掉到地上倒了一地。 

        岡本突然被電到了，他的驚嚇不是秘密被發現，而是他突然知道，未來他在每一片牆所要畫的主題，是什麼了。 

        女孩在一家有名的藝術學院念大二，回來小鎮過暑假。 

        她拎著家人的早餐，看著岡本在牆上的塗鴉，足足看了一分鐘：「你是一個奇怪的油漆師父，快把地板弄乾淨吧，我不會告訴我媽媽的。你吃過早餐了嗎？我多買了一個包子，請你吃。我必須先回去了，他們還在等我的早餐。」 

        然後女孩掉頭往門外走，開門出去的時候，又回望了岡本，「油漆師父明天也這麼早嗎？如果是，明天再幫你帶一個包子。」 

        岡本始終愣住杵在八字梯上，甚至忘了點頭。 

        一連四天，岡本早上都有一個熱呼呼的包子，第二天起還多了一杯豆漿。 

        第四天，他告訴女孩他今天會完成所有的工作，明天他就會到別的地方去了。 

        「喔，是嗎？那你就吃不到我幫你帶的包子囉，那麼再見了，這個暑假過完，我也要轉學到國外唸書，你不會到國外幫人家油漆吧。」 

        是啊，不會。但，是這樣嗎？就這樣，什麼都沒有了？也許，他是一個油漆工，她是一個大學生，他奢望什麼嗎？他們能有的交集是什麼？ 

        之後那兩個禮拜，岡本一樣上工，一樣在早上六點鐘來到一片片等待粉刷的牆面，他不再畫別的東西了，他開始畫起女孩。他很專注，很專注把女孩的樣子畫在牆上。好幾次他畫著畫著，忘記了時間，差點被主顧發現。 

        岡本一直想著女孩，想著她發現了他長久以來的一個秘密時的樣子。到了第三個禮拜，岡本發現他受不了了，他必須要見女孩一面。 

        他必須見女孩一面，可是他不想刻意。 

        於是他早上不再六點上工，他5:30起來跑步，從他的住處家跑到女孩母親的畫廊，6:30左右，在藝廊附近繞圈圈跑步，他想如果暑假前，她還是出來買早餐，也許他有機會遇見她（他甚至把相遇時要說的台詞都想好了，女孩一定會問他：「油漆師父不再大清早上工了嗎？」他會回答：「跑步比較健康，尤其是跑步完吃一個包子。」）。 

        他不知道女孩在一個禮拜前就提早出國了。岡本跑啊跑，從八月開始到暑假結束，他知道，女孩應該是出國了。 

        但是，女孩會回來吧，應該會的，也許回來過節，回來探親，回來喝某個很親的表姊的喜酒…也許她回來後，還是習慣幫家人買早餐吧…所以，還是有機會的，不是嗎？於是岡本還是持續每天跑啊跑。 

        他這樣跑了一年，後來鎮上辦一場馬拉松比賽，岡本的妹妹幫他報了名，說是有一個她很想要的獎品，他拗不過妹妹，去參加比賽，竟然拿到冠軍。 

        等岡本從鎮長的手上接過冠軍獎牌時，他突然感到錯愕，難以理解這一切。 

        他不再在別人的牆上塗鴉了，他每天跑步結果拿了一個馬拉松賽的冠軍，那個帶來改變的女孩他一直沒再遇見，沒有在馬拉松賽的終點等著他…這樣的安排，道理是什麼呢？ 

        他經歷的這一切，都變成一個個秘密，會有誰能瞭解這些事？他應該要跟誰分享這些呢？ 

        阿龍，岡本的心裡有一片挪威森林。 

        也許，阿蘭的心裡也有一片吧。 

        前進挪威森林會經過好幾道門，有些人的第一道門是關著的，可是他後面的門都是開著的；有些人前面幾道門打開，可是把第五道門以後通通關起來了（他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瞭解，熱情是最好的掩護）。 

        阿龍，在你前進挪威森林的途中，如果來到第五道門時，發現它是關著，那麼輕輕地敲敲門，讓門內的人知道你來了。 

        如果沒有回應，就不要打擾了。 

        在門外溫柔地守候吧。

南宮博士